三年,我们在一起

6、又见张爱玲 迷迭香(1 / 2)

文/画上眉儿

佟振保低眉顺目地站在胡氏洋行的门口,时不时对进进出出的人点点头。他的手中拎了一个英吉利出产的黑色公文包,肘弯处搭着自己的西服上衣。梳得齐整的头发,每每可以在拉开又闭合的玻璃门上闪现出来,振保心中为着得到这场面试的机会而雀跃。

他是完美无缺的候选人。

英伦留学回来的高才生,会讲流利的洋文。对洋行的项目了若指掌,何况还有着这样谦和的外貌。

胡氏洋行的老板是个做事中国化十足的人。看看振保,觉得条件不错,模样也精神,履历上的洋文他不懂,叫人翻译了来,据说是呱呱叫的。可这还不够。他将振保的来历家底一一打听清楚:比如出生中产家庭,有些不痛不痒的亲戚;或是交什么类型的朋友,都有着什么嗜好……

振保一一回答着,耐性极好。

胡老爷点了点头,表情仍然是淡淡的精明。“只是这月资……”

振保急忙道:“全凭您裁度便是。”垂下眼来,又觉得方才表现太过迅速,像着急谋求这个职位似的。

胡老爷敲了敲桌子,站了起来:“明日会给你消息。”

振保和胡老爷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天渐渐黯淡了下来。

振保换了件不常穿的长衫,戴了顶宽檐阔帽出门。

为着是去看一个女孩子。

他在路上买了些姜花,香气馥郁。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

像是一颗心,在不缓不慢踏着主人的思量和打算。

在那扇熟识的门前,他轻轻敲了两下,随即一盏昏黄的灯,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是振保么……”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你许久都不曾来了。”

“是我。我来看看阿香,她还好吗?”恭敬地站在门口,他轻轻地问。

老妇人让开了一个位置允许他进来。振保走进里间,温柔的声音像夏日半开的荷,他低低地唤着:“阿香……”

临空荡过来一个恍惚的眼神,把他积蓄了许久的温柔击碎。那个叫阿香的女孩漠然地转过脸来,眼睛里仍是陌生的防备。只是她怀中的一条雪纳瑞,低声呜咽地抬起了头,嗅嗅振保的气味,然后对他做出一个友好的表情。它与振保,毕竟也是老相识了。

“哎,她仍旧是不认得你。”老妇人长叹一口气。

“那又有什么关系?”振保这样说着,将手中的花递与老妇人,脱下帽子,似乎打算小坐一会。

阿香仿佛被他吓着一般,抱着膝盖嘤嘤哭泣起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氤氲泪水之后变得像梦一样迷离。振保只好举手求饶:“好好好,我马上走,只希望你,喜欢那些花儿……”

老妇人捧着一只精致的水晶玻璃瓶来,里面盛满洁白的姜花,差点与打算走的振保撞个正着。“就走?”她看见振保手上重新捏了帽子打算戴上。

振保点点头,略略迟疑了一会,将几张钞票递到妇人的手中:“林妈,过一阵子我可能不方便过来了。这里有些钱,不多,但……”

老妇人摆摆手:“你也不宽裕。”硬是将钞票塞进振保的手里。

“我寻了份差事,怕是半年内会忙起来,替我照顾好阿香。”他压低帽檐,轻轻嘱咐了一声,便踏着月色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重新转回屋子里去。

百乐门里人声嘈杂。复杂的气息随着拥挤的人群而漂移。振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扯松了领带,一脸尴尬。可是不来又不行。胡老爷的独子胡兰成,是百乐门名声响亮的公子,每一夜都要在这里跳上几支舞,喝上几杯酒才肯走。被他扯来这种地方,总得让他敬了兴才可以回去。

“玛丽呢?”胡兰成随便拦了一个酒保问道。

“在后台换衣服。”酒保还来不及敬礼,已然有另外的客人捉住他追问其他小姐的下落。

胡公子讪笑着看了看振保。“要不要来杯酒?”

振保苦笑着没有拒绝。

胡公子口中的玛丽,此刻正坐在后台化妆。

金大班正教训一个新来的舞小姐。

“哭什么哭,被客人摸一下就哭,生意不要做了!”她一个巴掌拍在那个年轻的舞小姐脸上,毫不容情。金大班叫做金兆丽,是百乐门的领班,黄浦滩头,卖她面子的公子哥和商贾大亨不知道有多少,靠她吃饭的舞娘更是不计其数。

玛丽头也不回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做背景。

有哪一个小姐,是甘心情愿抛头露面拿自己的身体做本钱出来卖笑的呢?虽然只是陪同那群男人们跳个舞……

她闭了闭眼,勾着眉毛的手抖了一下,眉尖意外地花了。

她擦掉刻意挑高的弯眉毛,露出原本清秀的眉型,似乎有些怔忪自己的模样。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在鬓间别了一朵玫瑰花站在金大班的面前,一袭白衣如雪的青涩模样。

“给她换件红衣裳再带来见我!”金大班这样吩咐。

于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少女姿态完全不见。

洁白的衣裙褪至地板,旋身而至的是一袭像玫瑰一样媚骨的红裙。镜中映出她精眸中的两簇火,仿佛一点就能着。鬓边的那朵玫瑰更添妩媚,两靥绯红,让她就像一朵夜里幽然怒放的红玫瑰。

从女孩变为女人,似乎只要一只口红和一双高跟鞋而已。

金大班并没有问她的名字,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说:“今后你就叫玫瑰玛丽吧。”

佟振保也说不上为什么,当百乐门名声鹊起的交际花玛丽站到他和兰成面前,面庞拢着一抹冷艳的笑意的时候,他杯中的酒,会那么好端端地,晃了一下。

迷离的灯光下,人的面孔似乎都模糊了起来,振保记忆犹新地能够想起那个时候,他手中红酒的颜色,与玛丽的衣裙颜色相仿——暗红的旋涡中,那种颜色愈发红润醉人——他仰头喝下杯中红酒,见到兰成怀中的玛丽,裙摆也转成了一朵旋涡状的花儿,纷繁复杂。

舞池中的玛丽,是有着一张极美极艳的出色脸孔的。迷一样的双瞳能够倒映出男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男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幻化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数暧昧、原始的情感与欲望,都在一双翦瞳中,浮生若梦。

在她的裙摆之下,不知转晕过多少像兰成这样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她的裙摆宽大,配合腰身的旋转左右摇摆,一波向右,一波向左,平静的舞池中,总会因为她的裙摆而翻腾起千层波浪。那些像兰成一样的阔少爷们,便被舞池中的波浪逐渐淹没。一捧一捧鲜艳的玫瑰,摆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堆到腐烂也没有旁人去理睬。玛丽喜欢玫瑰,只是喜欢轻轻在花束上把鼻翼稍稍展一展,她嗅着花香,然后把花瓣揉在脚下。纷扬的花瓣落在身后,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一笑,然后把身后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玛丽若是舞得累了,总会坐下来,问酒保要一杯Bloodmary,然后一边喝一边回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振保看。“你在偷看我?”她扬起红艳艳的唇问振保,嘴边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振保挑挑眉,不置可否。“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

“你和胡家的少爷,是什么关系?”玛丽并不深究那个女孩子的问题,只是好奇这个。

还未等振保回答,兰成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玛丽!你在这里!”兰成似乎是有些不悦,他看见玛丽撇开自己,却和振保聊开了,脸上媚意十足,分明是带着什么企图。“这是振保,替我父亲打理生意的。”

“哦……”玛丽放下酒杯,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那个“哦”字说得半酥半媚,她的睫毛轻轻地放下,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抬起。振保已经感觉到这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转的深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成的眼睛,却丝毫不曾往他的背影上瞧。

振保一夜未眠。这种莫名的情绪围绕着他整个夜晚。就仿佛全身心都被百乐门的烟雾和歌舞包围,可是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表象并不是缠绕他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玛丽的那一张脸,那张和阿香一模一样的脸。

他辗转地翻了个身,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怂恿道:“去,去看她!”振保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来,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么强烈探究的心声。与其这样彻夜不眠,不如去寻个究竟吧。他披上风衣,决意出门。

振保黑色的风衣飘扬在暗夜的上海。十里洋场的喧闹带着浮躁与奢靡的气息,让他有些反胃。那些公子少爷们的玩乐,虚假的笑容里浮现的肉欲和贪婪,还有那些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他坐在百乐门的舞台之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这个虚伪的上海滩,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停止心中的那个强烈的恨意?他又想起了那双和玛丽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比她更加清纯的笑靥,心下一沉,脚步变得有些匆忙了起来。

寂静的夜中偶尔传来一声声犬吠。振保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在心里编排着即将见到林妈时要说的来访理由。

门敲得不紧不慢,可振保的心里却急于知道答案。

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自黑暗处蔓延。振保仿佛盼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踏上前。

林妈开了门,见是振保,脸上露出迷茫的询问。“这么晚了……你这是?”

“突然想来见见阿香。”振保跨进门,又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冲林妈点点头:“看她一眼就走。”说着不等林妈回答,便径直打开阿香的房门。

“呜……”黑暗中雪纳瑞轻轻地警醒了起来嗅到来人的气味,这才又静静地伏了下去。

屋内并没有点灯,振保藉着月光看见阿香着一袭白色的丝制睡衣,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妥帖地伏在眉弯之下,连闭合的眼睑都显得纯洁无瑕,仿佛月光下圣洁的精灵。

她毕竟和玛丽是不同的。

振保松了口气,从屋内退了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冲着赶来的林妈抱歉地笑了笑。

大厅里的姜花尚算新鲜,发出淡淡宜人的香气。振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捻上一朵洁白的姜花,放在手心。然后同林妈告了别,踏着晨曦而去了。

06

兰成每每约了振保再去百乐门,往往会被胡老爷喝住。或是横插一事,要找振保帮忙打理洋行的事宜;或是唤兰成责问他近期的挥霍用度;实在禁不住他们要出门,胡老爷只能拉下脸来,冲兰成吐了口唾沫道:“好生别带坏了振保,我眼下就他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你要跟他多请教些洋文,别老惦记着那些舞娘的模样!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小,早已老练成事,你除了能败坏我胡家的脸面,还懂什么?懂什么!”

兰成嬉皮笑脸,只含混着答应了事。

还是去百乐门。

他吩咐家中的小厮订好了一大束玫瑰,别上自己的名牌,送到玛丽小姐处。

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地写上一两句话。比如“比玫瑰更美的花儿”或者是“爱你的心堪比玫瑰”等。

可是自从胡公子有一次偶然经过后台的垃圾箱,在里面探了个头扔烟蒂,却发现自己送的名牌被扔在一束新鲜的玫瑰之上。那些还算干净的字体变得别样扭曲起来。

问了别家的公子,人家暗地嘲笑他的句子实在太过俗艳——总要写得文艺些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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